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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松山的不解之缘始于我的记忆还没有形成时。

母亲曾在松山脚下的小学教书,休完短暂产假便带着我每天往返于教室、宿舍和松山。上完课,母亲用一块裹被把我固定在背上,到松山上捡柴、到村头挑水、从简陋的灶台端出香香的饭菜、在昏黄的灯光下批改作业......四岁回到龙陵县城之前,我在松山脚下度过了童年的前半程,断断续续的回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遥远、很模糊。

融入新环境,认识了新的小伙伴,那些本就不清晰的感觉更远了,松山,渐渐退出我的记忆。

高一,十六岁,花一样的季节,也到了应该有些承担的年龄。学校组织全级师生徒步松山,说是开展爱国主义教育。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滇西抗战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人熟知。

还记得当时有个剧组到龙陵拍电视,据说片名叫《中国远征军》,并不是多年后同名的那一部。小城第一次有人来拍电视,很是新奇,跑去看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几个男同学还被剧组找去当群众演员,一会儿扮远征军,一会儿演日本兵。拍完戏回来兴奋地讲述着有趣的经历,让不能去演的同学羡慕不已。那部剧最终没有在电视上播出,本想从中寻找熟知场景和身边演员的愿望落了空。那时候并不知道远征军是怎么一回事,课堂上不会讲,课外书里找不到,知情的老人闭口不谈,我们也就无从知晓。所以,当听到徒步松山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担心走不了那么远,脚长泡了怎么办?晒中暑了怎么办?路上生病了怎么办?还要自己背锅做饭,不会做怎么办?对于什么爱国主义教育懵懵懂懂。

来回近80公里的路程,对于虽不说养尊处优,但也没吃过什么苦的我们来说,狠狠地挑战了一回。

第一天,20公里柏油路。太阳火辣辣地直晒下来,没有任何遮挡,每个人汗如雨下。柏油路晒得软了,像踩在棉花里,更增加了行进的难度。时不时就有鞋子被粘掉的,一提就扯出黑色的丝。汗流多了,脑袋昏昏沉沉,不知道怎样跌跌撞撞到的镇安中学。草草吃过饭,教室的课桌拼成大通铺,单薄的被褥铺在上面,梦里全是酸痛、水泡和僵硬的床板。

第二天,近20公里山路。从学校后面直接上山,仰望着直冲入云的山峰,头发晕,眼发花,腿发颤。拜托,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爬过这么高的山好不好?很快,恐惧便盖过了疲累和怨言,因为一大半的山路都是狭窄陡峭的,有些地方只容一人通过,两边是深深的山坳,头晕眼花,小腿抽筋,浑身虚汗,有时只得死皮赖脸地抓住身边的人不松手,大呼小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一整天都在高度紧张中度过,甚至没有注意到前一天水泡破了的地方又长了新的。傍晚,我回到离开了十多年的地方,没有一处地方熟悉,没有一个人认识,除了累和昏昏欲睡,并没有其他感觉。

第三天,早早起来,准备上松山。老校长带着我们一路上山,低沉的声音讲述着发生在1944年那场战役。那是在抗日战争史上非常著名的战役,发生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然而我们之前竟什么都不知道。“历时95天,歼灭日军1250人,中国伤亡7763人。”一组冰冷的数字,概括了那段历史。简单的数字背后,是多少鲜活的生命,包含着多少家庭的破碎,浸透着多少悲痛的泪水。被枯枝落叶填满的掩体,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一个浅坑;老松树上的弹孔,没有讲解只会以为是个虫洞;被3000公斤TNT炸药爆破洗礼过的子高地,没有任何标记,静静地躺在山顶,早已被灌木藤蔓覆盖。大家都跟我一样,第一次真实地站在曾经硝烟弥漫、炮火纷飞,充斥着残肢断臂的战场,仿佛能看到鲜血淋淋,能听到冲锋号角,能触摸到伤痕累累......

山间弥漫起淡淡的雾,让联想更加真实了,恍惚间置身其中。我看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布满尘土,从身边倒下的战友手中拿起枪,冲锋、倒下、爬起,周而复始;我看见日本鬼子躲在坚固的碉堡中,从狭小的机枪口向外疯狂扫射,年轻的远征军战士一排排倒下,又一排排前赴后继;我看见数十名远征军敢死队员冲上“肉博山”,与鬼子搂抱嘶咬在一起,面含微笑,伴随着敌人的绝望,在炮火中定格成永恒......闭上眼,不忍再看几乎要令我窒息的画面。雾越来越浓,浓到看不见自己的脚尖,眼睛早已湿润,分不清是溢出的眼泪还是雾凝结成的水滴。

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地方,有过这段悲壮的历史,而我竟一无所知。松山,不仅仅是童年的残缺记忆,从那一天起,它对于我有了特殊的意义,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它。

老校长偏爱文学和历史,他曾多次向有关部门建议保护和发掘松山战役遗址遗物,研究滇西抗战历史,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好像并没有奏效。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促使他一直坚持让每届的高一学生徒步松山,经历艰难跋涉,体验战争残酷,感受和平幸福来之不易。

下山途中,没有了两天来听得最多的抱怨,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多,各有所思。

按行程,我们要在松山小学吃完早饭开始返回。先前准备的菜基本已被挥霍一空,各个小组到村里转悠,准备向老乡买些菜。经过一片菜地,看到一位老奶奶正在摘豆子,旁边还有好些菜都长得挺好。我们说明了来意,老奶奶二话没说就给我们摘了一堆菜。准备拿钱给她时,老奶奶愣了一下,摇着那满是老茧的手说:“不用不用,自家种的,拿去吃吧,你们这些娃娃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说完又转身继续劳作了。看奶奶的年纪,那场恶梦来临时,她还是个花季少女。当时的她有过怎样的惊慌绝望,又经历了怎样艰难的逃生历程?战争的阴霾散去,她还是那样的慈祥善良。我们悄悄把钱放进她的菜篮,默默祝福老奶奶健康长寿。

第四天,最长的远征。从松山返回时,浓雾渐散,下起了雨。出发时艳阳高照,谁都没带伞,只能冒雨前进。那天是路程最长的一天,30多公里,好像故意考验我们一样,雨越下越大。脚上的水泡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了,长了破,破了再长;鞋子里灌满了水,吧唧直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干的地方;背包都不防水,里面的背褥浸湿了,又增加了重量;队伍已不成形,稀稀拉拉,但是没有一个同学掉队。

雨太大,老校长问大家要不要找车来接,大家异口同声说不要,我们要走回去!就连几个病号也是踌躇满志。老校长笑了笑,说:“好,我们有始有终,走回去!”我能感觉得到,老校长很欣慰,同学们的表现证明了爱国主义教育的成功。

回家以后,问起母亲关于松山的一些事,得知她也曾捡到过子弹壳,看到过燃烧的磷火,还时常见到那个人称“老兵”的老人。那是个外省人,具体哪个省谁也说不清,只知道他在松山上打过仗,受了伤,后来一直待在那里,孤身一人,靠着挑柴、找菌子为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提起他的时候都称之为“老兵”。他不与人多来往,偶尔有小孩路过他的破屋子,好奇张望,他会拿出山上采来的野果分给他们。但往往被随后赶来的父母从小孩手里打掉,一边告诫着自家孩子不准靠近他,一边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孩走远。老兵不知什么时候安静地死去了,不知道他面对凶残的鬼子时是怎样的勇敢,也不知他受了怎样严重的伤而没有跟上队伍离开。也许他不想再忍受孤独,去找他的战友了,他们都没能等到为远征军正名的那一天。

那段屈辱的历史,那些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民族英雄,他们,不应该被忘记!

储仕安,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几年前的一场事故导致他高位截瘫,从生龙活虎瞬间变成只能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万念俱灰之际,无意中加入了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队伍。在与那些风烛残年的老兵们接触的过程中,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主动担任起龙陵县关爱老兵志愿者团队负责人,无偿为老兵服务和送爱心。

他每年都要去看望还健在的抗战老兵好几次,陪他们聊聊天,送上志愿者组织准备的礼物。他无法行走,平路上坐轮椅,崎岖的山路全靠妻子背或抱。这一坚持,已是5年。这期间,他给老兵带去温暖关怀,亲自送别其中的几位老兵归队,为他们不怕流血牺牲的英雄气概所折服,被他们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深深感染。在他的努力和带动下,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队伍逐渐壮大,牵挂和照料着剩下为数不多的、弥足珍贵的老兵们。

从我家到农贸市场有一条穿过狭窄巷道的近路,从那里走过,时常看到一位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晒太阳。老人总是露出淡淡的微笑,安静,祥和,与世无争。多年以后才得知,他的名字叫付心德,原中国远征军71军第二野战医院少校军医,被誉为“抗战活化石”,龙陵人多半称他作“付医官”。

付医官经历了大小无数次战役,救治过数不清的战士和老百姓,1945年在龙陵解甲归田并认识了当地姑娘李竹芝,他们一见钟情,虽年龄相差20岁,李竹芝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这位抗战英雄。

付医官的家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附近的村民时常请他看病,他们信任他的医术,更敬重他的为人。尽管生活拮据,但他从不多收诊费药费,遇到家庭困难的患者,常常免费医治。2013年,付医官因病去世,享年113岁。这位历经3个世纪的老兵,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松山,和保卫过它的抗战英雄们,终不再被遗忘。

2013年9月3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中国抗战胜利68周年纪念日当天,由广东佛山著名雕塑艺术家李春华先生制作捐赠的中国远征军雕塑群正式在松山落成。雕塑群总占地面积17400平方米,由将军方阵、娃娃兵方阵、驻印军方阵、女兵方阵、夏装、秋装、冬装方阵、老兵方阵等13个不同方阵组成,总数为402座,寓意1942年中国远征军首次跨出国门入缅抗击日寇。

在众多雕塑中,最让人揪心的要数娃娃兵方阵。1942年,远征军入缅抗击日寇时,在滇缅公路边,一位美军记者为13岁的小兵李占红拍摄了一张照片。娃娃兵方阵里21座小兵雕像,就是根据这张真实的历史老照片为蓝图设计的。

13岁,正是天真无邪,撒娇玩闹的年纪,而在国家民族遭到野蛮侵略时,千千万万个李占红毅然扛起高过头顶的步枪奔赴战场,用柔弱的身躯抗击敌人的炮火,他们中很多人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原本应该是最美好的青春少年时。

令人肃然起敬的盟军方阵,矗立着18座雕像。在空中,来自大洋彼岸的陈纳德将军率领他的飞虎队与日本空军斗智斗勇,极大的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在地面,美军顾问团与远征军并肩作战,共同打击日本法西斯。他们背井离乡支援中国抗战,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鲜血和生命,这份情怀必须让后人铭记。

对于一场战争,感受最直接、最深刻的当属幸存下来的老兵。老兵方阵树立着付心德、刘桂英、鲍直才等28位截止2013年9月3日还健在的中国远征军老兵的雕像。雕塑落成时,其中几位身体还算健朗的老兵亲临松山,激动地和自己的雕像和影。浑浊的泪眼凝视着松山,那是曾经抛洒热血的土地;苍老的手抚摸着石像,那是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老兵跪伏在松山的草地上,轻声呢喃:“兄弟,我来看你们了!”

这些远征军老兵,他们经历了战火的硝烟,把侵略者赶出了国门,他们是不屈的战士,是我们应该铭记的民族英雄。

2015年9月7日,滇西抗战主战场松山举行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滇西抗战研究基地”授牌暨“松山干部教育培训基地”揭牌仪式。近年来,松山的知名度远播海外,无数单位集体来此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无数民众自发前来凭吊民族英雄,已成为人们追忆抗战历史、体验抗战文化的一个“磁点”。愿英雄安息,得偿所愿与战友团聚,天堂没有炮火和病痛。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松山战役英勇就义的忠魂、幸存下来的老兵、无私支援抗战的盟军、修筑滇缅公路殉难的民众,还有被日军屠杀的同胞,历史不能忘记,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更不能忘记。

松山不朽,浩气永存!

文章来源:http://www.baoshan.cn/2018/0517/18394.shtml